





转眼间,著名淮海戏表演艺术家、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(淮海戏)代表性传承人、江苏省淮海剧团名誉团长、一级演员、淮海戏“杨派”(旦角)创始人杨秀英已经离开我们几个月了。今天,我以此文怀念这位淮安的艺坛大家。
事情要从文艺单位改革说起。突然之间,从繁忙变得清闲,不少人都难以适应,而当时的杨秀英正是如此。她表面非常松弛,但焦虑隐在眉尖。文艺单位改革,她多年团长、主演一肩挑,现在突然无戏可演……正如同一贯急走的时钟突然停摆,一路疾驰的列车猛踩刹车,从一直在台上到天天待在家里,这种困窘,她的老母亲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但又不知如何劝慰。
有一天,杨秀英突然说:“我想开一间小吃店!”
老母亲一惊。开了半辈子小吃店的她,深知其中甘苦:天天起早贪黑,手不停脚不住,洗涮煮烧,夏天一身汗,冬天满手疮。五六岁就帮着母亲开小吃店的杨秀英,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甘苦?但老母亲转念一想:女儿百无聊赖,忙起来也好,一忙解千愁。
“行!”老母亲毫不犹豫地说,“别的不行,开小吃店我在行!”母亲一口应允,杨秀英心愿达成。“知儿莫若母”,老母亲知道,女儿是在与过去告别,与淮海戏告别……
时隔不久,杨秀英的小吃店开张了。一时间,老友新朋、戏迷票友纷至沓来,大家都喜欢她家的豆腐锅贴、葱油饼、煎饺、鸡蛋饼、菜稀饭……那段时间,小店食客盈门。
有一天,一位来自沭阳的戏迷票友气呼呼地找到杨秀英说:“你放着好好的戏不唱,开什么饭店?你唱淮海戏,是我们老百姓的心愿,你离它不能过,我们离它更不能过!你卖票不行吗?”
一番话振聋发聩,杨秀英半晌愣在原地……
一天,灌南剧团的几位朋友来到小店,杨秀英高兴地接待同行。其中一位来客,她觉得面生,经介绍才知道,那是灌南县文教局局长。来客没有客套,直奔主题地说,想请杨老师去灌南教戏,想排的戏,也可以带到灌南去排。
后面这句话,让杨秀英顿感柳暗花明。她波澜不惊的眼神突然变得有神:“局长说话算数?”
“算数啊!我们拉勾!”局长的玩笑话,让杨秀英顿时来了精神:“我一个人去恐怕不行。”她以退为进。局长一愣,看了一眼剧团负责人,两人对视的那一刻,同频共振、决心已下。
“戏里需要的,省淮海剧团能放的,你都可以带来,工资我们解决,你只管排戏。”局长言简意赅、语意笃定。
杨秀英说:“我想排的一个好本子,想带到灌南,争取到省里拿大奖!”杨秀英说话慢条斯理,但掷地有声。
灌南一行人顿时来了兴致:“那好,一言为定,我们在灌南恭候大驾!”
当杨秀英出现在王葆萃老师家里时,躺在床上的王老师,提前堵住她的话头:“不说我也知道,什么时候走,告诉我,我拔腿就走,没有二话!”
多年在舞台上携手相伴,杨秀英十分敬重王老师,一口一个“王老爹”。他这句话,说得杨秀英心里发酸——王老师接受阑尾炎手术还不到一个星期,就出现在灌南的排练场上,如此敬业,难怪杨秀英泪目。她感激王老师多年待她如诤友,不断提醒、敲打她……
杨秀英给我打电话,约我面商:“又有好戏了,邹导演为你我量身打造的戏,他自己写、自己导,你非来不可!”
连续几年被借调到省淮海剧团排戏,我与自己的文工团已越来越生分,我也想借此早点改行。杨老师几次找我:“你赶紧调来吧,我去找领导。”她没有食言,几年间,她一直在努力帮我解决编制问题。但因为我当时已年近四旬,加之更喜欢播音,于是去了市广播电视台,这是后话。
盛夏,灌南狭小的排练场内,没有电扇,异常闷热。杨秀英满脸是汗,上衣早已湿透。排练中,她看到王葆萃老师一直用手护着腹部的刀疤,不禁皱起眉头——如此炎热,如此大的运动量,刀疤哪能轻易收口?
杨老师也关心我:“你经常要跪在地上,你看你两个膝盖鲜血淋淋,我给你买了止血药。”我接过止血药,热泪盈眶。
特意从南京请来的省级导演组大牌云集:著名导演、编剧邹安和,排戏认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;省舞协主席殷亚昭、省歌舞剧院著名作曲指挥马新林,同样德艺双馨。再加上杨秀英、王葆萃、范珍美三大淮海戏元老,还有小我18岁的许亚玲与我搭档,演我热恋中的小女友,可谓好戏连台。
台上载歌载舞、幽默风趣,台下欢声笑语、掌声不断。城镇乡村一连演出近百场,广受观众欢迎。县领导、团领导一直悬着的心,终于放下了。
排练场之外,演员的三餐,简单得令人咋舌。为减轻剧团的负担,杨秀英主动提出,他们一家三口自己解决吃饭问题。排练再忙再累,她都用自带的小电炉烧点棒子面稀饭,再买点大饼。她还总让许加明老师先吃。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,杨老师始终完美践行。
范珍美老师每天都喊我:“小马,快来,我做面须汤,放了青菜和虾皮。”这是范老师最常吃的饭,她百吃不厌。
某日清晨,我正在练功,杨老师找到我说:“你要帮我个忙。”我一脸困惑地问:“什么忙?”她无奈一笑:“剧团几个月没发工资了,你和我一起去找一下县委朱书记、政府韩县长,要点经费,不然没法排戏了。”
他们见到我和杨老师,话还没出口,朱书记就笑着对杨老师说:“你为我们排戏,还要你们来要钱。韩县长,我们灌南不能对不起人嘛。” 四人大笑,拨款很快到位。
排练合成之日,全团人员倍感兴奋。三位老演员的戏,人物精准、表演精到、唱腔精彩。每位演员都用舞姿、身段在表现人物,且载歌载舞、创新不断:杨老师和范老师的摇船舞对唱、我和亚玲的担架舞、亚玲和王老爹的摩托车舞,再加上美轮美奂的群舞,尤其配上马新林老师的伴奏音乐,有生活、有创新、接地气,地道的淮海戏方言和风韵,令观众目不暇接、赞叹不已……
一天,杨老师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,说70多岁的老母亲从高凳上摔下来,大腿骨骨折,需要住院接受手术治疗。医生告诉杨秀英,今后能不能站起来不好说,但老人家此生离不开双拐了。
杨秀英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,一方面心疼母亲,更多的是惭愧、内疚和自责。
自打结婚生子,老母亲就包办了家里的一切事务,让杨秀英得以专心工作和排戏。现在老母亲如此高龄遭此一难,山东枣庄会演即将到来,杨秀英一刻也不得脱身。泪目之余,大姐杨秀兰说话了:“你排你的戏,家里有我。”
杨家姊妹情深,困难之际,大姐从不缺席。
临近赴山东枣庄会演,灌南团到泗阳黄集演出。谁料秋寒连阴雨,邹导演眩晕症复发,躺在农家小锅屋的凉床上,感觉天旋地转、眼不能睁,加上水土不服、牙齿发炎,他满口疼痛、滴水难下。就这样,他还是把我们所有演员召集到床前,就在那巴掌大的地方,让我们从头至尾、满宫满调地认真排了一遍。遇到不合意之处,他赶紧叫停,闭着眼睛为我们说戏。这样排戏,排得我们五个演员个个眼泪汪汪……
我们必胜!
枣庄演出大获全胜,完全出乎意料。
演出结束谢幕,评委个个兴奋异常。北京人艺院长、欧阳予倩的儿子欧阳山尊,京剧名家胡芝风先后发言称赞。“你们极简的舞美、大写意的表演、生活化的编舞,遵循了戏曲舞台的艺术规律,不拘泥,大胆创新,好戏啊!”欧阳山尊转脸朝着全国剧协的王主席说,“赶紧发邀请函,把他们调到北京来演,也让全国的戏曲团体都看看,这才是戏曲改革的好路子!”
我们的戏在随后的专家研讨会上好评如潮。胡芝风老师当年凭借一出京剧《李慧娘》风靡京城,她甫一上台,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:“你肯定不是这个团的。你在台上的范儿,跟他们完全不一样。”到底是行家,一眼千年,说得我很不好意思。
欧阳山尊激动地说:“他们这五位演员,个个称职,个个贴近角色,个个独一无二、无可替代,哪个剧团都找不出第二个!导演将精妙的手法隐藏在角色之中,这是难得的大手笔,好导演啊!”权威之言掷地有声,惊喜之情溢于言表……
演出结束第二天,邹导演提议,我们几个一起赴山东曲阜,拜谒孔庙,只留范老师代表剧组参会领奖。
哪知道,我们回来见到范老师,她弯腰拊掌、含泪大笑:“我亲乖乖,就我一个人,来回跑了十几趟,滑喊《快乐的苦恼》剧组,滑喊上台领奖。全部大奖,一个没漏。”
彼时彼刻,舞台灯光璀璨,全团人员都被热烈和喜庆所裹挟。而我看到,唯独杨老师,内心依旧平静淡然。我知道,不是她获奖太多早已麻木,而是她的目标更远,希冀更高。她在我耳边轻语:“记着,好戏永远是下一个……”
杨老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极富哲理、振聋发聩,我如获至宝,把它珍藏在心,铭记到永远……
■特约撰稿 马西铭